圖為1月31日,嵊州市下王鎮(zhèn)石舍村任姓后裔在該村火山節(jié)理遺址上拍攝全家福。中新社發(fā) 張亮宗 攝 圖片來源:CNSPHOTO
一張500人的春節(jié)全家福讓石舍村出名了。六輩人同處一框,最年長的超過了90歲,最小的還不滿1周歲。
拍照那天動用了4臺無人機。穿著紫紅色棉襖的妯娌二人議論紛紛,好奇該對著哪臺無人機笑。場面宏大得需要一臺擴音喇叭來指揮。人們爬上山坡,擺出了一個拉長的“之”字型,才勉強擠上畫幅?偣渤鰟恿19位攝影師,拍了六七十張。
“國內(nèi)外,數(shù)百家媒體都報道了”,村支書任團結(jié)努力講著普通話,在朋友圈轉(zhuǎn)發(fā)英文報道,“我們這個小地方很少會來中央媒體!”
石舍村隸屬于浙江省嵊州市下王鎮(zhèn),四面環(huán)山。不管從哪個角度看,它都是個極普通的村莊,但在研究者眼里,正因為此,對它的描述才具有普遍意義。
有學者說,在足夠長的時間里,有的村莊被人遺棄,只剩了些斷壁殘垣;有的村莊被連根拔起,不知遷移到了什么地方;有的村莊被卷入城鎮(zhèn)化的潮流中,變得面目全非。石舍村的266戶人家守著故土,綿延子嗣,如同村里的老臺門,穩(wěn)穩(wěn)當當?shù)刈湓诖迓涞淖钪醒搿?/p>
圖為1月31日,嵊州市下王鎮(zhèn)石舍村任姓后裔在該村火山節(jié)理遺址上拍攝全家福。中新社發(fā) 張亮宗 攝 圖片來源:CNSPHOTO
回家了!
“圖上的500人只是一部分,大多是過年從外地回家的,還有一些本地的在家里吃午飯,沒趕上。”村支書任團結(jié)估計,人齊了能有1500人。
他們都姓“任”,字輩朝、廷、喜、起、揖、讓。在手機屏幕上看只是一些深色的點,點綴著紅色。如果放大到電腦屏幕,還能看見懷里的嬰兒、提著紅燈籠的少年、整理頭發(fā)的姑娘小伙和互相攙扶的年長者。
那天是正月初四,石舍村的電線桿被450只紅燈籠包圍。紅氣球扯著絲帶,飛入空中,禮炮聲鳴。年紀輕的挎著綬帶,上面寫著“石舍歡迎你”;歲數(shù)大的穿著黃色的志愿者馬甲,操持張羅,指揮停車。任團結(jié)把對講機塞進西服口袋,紅色毛衣里扎著領(lǐng)帶,伸手一呼,著急地喊了幾句,儀式馬上要開始了。
“我這個名字起得好,很多人記住了我!比螆F結(jié)得意地說。
任團結(jié)的車里插著國旗,村民們修建了文化禮堂,黨徽和國旗豎在中央。
慶典那天,文化禮堂前壘起戲臺。粗壯的蠟燭插在廢棄的油漆桶中,汩汩冒煙。整只的豬、牛、羊被抬上供臺,掛著紅綢。祖先的像和印著“任”字的姓氏旗就擺在上面,接受后代的跪拜。
最先行禮的是村長、村支書和修家譜出錢最多的任偉永,他屬于喜字輩,出身寒苦,憑著勤勞和運氣發(fā)了財,這次是從澳大利亞回來參加合影和修家譜的完成儀式。
祖先像上寫著“石舍始祖自成公像”,長須戴冠,生于南宋,從陜西黃陵,經(jīng)山東青州樂安,落腳浙江嵊州石舍。
任朝錦在太公像前拜了拜,他的兒子也從杭州回來了。“他們很聽話的,回來就買營養(yǎng)品,年年買!彼葎澲砩系囊路,“都是兒媳婦買的,去年買了1000多塊錢的,鞋子300塊錢,上衣500塊錢,毛線衫400多塊錢!彼帜贸龊凸傅谋=∑匪幤,“魚油,兒媳婦給買的!
任朝錦個子不高,保持著天然的樂觀。他一輩子都在石舍村種地,有幾年出去打工!30多年前,勞動力不讓外流,一定要在家鄉(xiāng)搞建設(shè),現(xiàn)在孩子們都跑遠了!
他說年紀大了,改革開放了,分田了,自由了。但還是喜歡在家里,“歡喜干活就干活,家里安心一點。”他也不是沒動過繼續(xù)打工的念頭,只是人家一看身份證,60歲以上不要,“年紀大了,體力減少了,待不下去了,怕你生病!
每次兒子回家,他都給準備一個大編織袋的蔬菜,“夏天帶夏天的菜,冬天有冬天的菜,省錢!焙⒆觽儎t買魚買肉帶回家。
為了趕上一早的儀式,一些歸鄉(xiāng)人凌晨2點就從上海、余姚出發(fā),往家里趕。人們排著隊上香,場面聲勢浩大。有人抱著嬰兒,攥著兩只小手給祖先像作揖;有人穿著圍裙,呲著牙一直用手機對著畫像拍;也有穿著時髦大衣的年輕人匆匆拜過。
喜慶的氣氛一直持續(xù)到村干部輪番上臺講話。舞臺的紅地毯卷了邊,話筒偶爾傳來刺耳的聲音,或者干脆掉線,臺下一直嗡嗡響著,聊天的聲音沒有停止過。
后來家譜被裝進箱子里,像寶藏一樣抬出來,還蓋上了紅蓋頭。凡是捐款5000元以上的,都能獲贈一套。
“藏寶箱”里總共有12冊包裝精致的家譜和一本村志,這套家譜是時隔81年后的續(xù)修。上一本家譜停止在民國24年(1935年),流傳下3本,有兩本在文革中被毀。
腰鼓隊和舞龍隊的表演一直持續(xù)到中午,隨后人們一路敲鑼打鼓走到村東頭的玄武巖下。一根根規(guī)則的六邊形條石組合成山體,像樹樁,像摞起來的一塊塊月餅,也像蜂窩。村領(lǐng)導辦公樓里貼著六邊形的村民笑臉墻。
玄武巖的含鐵量高,兩塊石頭撞擊,“鐺”一聲,像砸在鐵上。據(jù)說,這些玄武巖在公元2世紀已經(jīng)存在,凝結(jié)后產(chǎn)生六方晶體節(jié)理,被風化形成六方柱狀。
巨石長出樹來,成了最自然的布景。幾代人在這里完成了維持生計的奇跡,掙扎著活下去,而且走完了生命的整個歷程。
關(guān)于“石舍村”村名的由來,有很多種傳說。但自765年前,第一個人兩手空空來到這塊土地的那刻算起,石舍村在能想見的日子里一直平淡無奇。
山路的起伏形成天然的合影梯步,越降越低,一直到了春天陽光照射著的粼粼河流為止。村民推測,也許當初建立村子的先輩,曾經(jīng)站在這里,俯望下面盆地的綠色曠野,一面呼吸著清涼而甜蜜的空氣,認為這一切就很理想了。
圖為1月31日,嵊州市下王鎮(zhèn)石舍村任姓后裔在該村火山節(jié)理遺址上拍攝全家福。中新社發(fā) 張亮宗 攝 圖片來源:CNSPHOTO
爺爺?shù)臓敔數(shù)臓敔斒钦l?
決定修家譜是2014年9月8日,任團結(jié)日子記得清,那天也拍了一張全家福,人沒這么多,在文化禮堂前面,站了四排。人們穿著夏裝,汗涔涔的,老農(nóng)戶干脆光著膀子,翹著穿勞保褲子的泥褲腿,歪頭抽煙。有3個人沒趕上合影,被后期補上。
“你知道你爺爺叫什么嗎?你知道你太公叫什么嗎?”
對于這兩個問題的疑惑是促成重修家譜的直接原因。“很多年輕的答不上來!比螆F結(jié)說,“我想把歷史記下來,看每家每戶的后代怎么樣。”
“生養(yǎng)之地人皆傾情,家鄉(xiāng)故土,乃漫長人生的一站,亦是習練人生的初級舞臺和熔爐”,“盛世修譜,旺地修志”,“不管走向什么地方,只要有一部村志在,村莊的根已經(jīng)留住。”家譜和村志中寫道。
支持修譜的村民則用了更直白的表達:“一個小小的老百姓,你的名字只有家譜里有記載。再過幾十年、幾百年,你的子孫后代能看到。”
當然也有人不理解,“年紀輕的,或者生了女兒的,‘修不修家譜跟我沒關(guān)系’”。
為了收集資料,任團結(jié)和家譜修訂委員會成員,去一戶人家找了11次。他們帶著表格,讓每一個能找到的任氏后代填寫,全家成員的出生年、月、日、時辰;歷代媳婦的老家地址、父親姓名;歷代女兒的出嫁地址、女婿和公公姓名;已故親人的死亡時間、墓地名稱、方位,甚至朝向。
他們先是電話打過去,許多人不理不睬;再給人寄掛號信,郵票花了八百塊錢;再不行就上門去找!肮獯螂娫挷恍校瑢Ψ胶苋菀追笱,得見面,人和人之間有親密感!
農(nóng)忙時不搞,要等到中午、晚上,村里人得閑時再調(diào)查。
有時只知道一個名字和原來的地址,到那兒一看,地址換掉了。任團結(jié)拿著市里開的介紹信,再去當?shù)毓簿终倚碌牡刂贰?/p>
有次,找到紹興的一個村子,在村口打聽姓任的幾戶人家。一見面,報上了對方爸爸、爺爺?shù)拿。?0多年沒有回過石舍,很小的時候同爸爸來過一次,放在籮筐里挑著。只記得村里柿子樹多,要坐渡船過去,走路還得走10個小時。
“看到我們眼淚都流下來了!比螆F結(jié)說,對方非要拉著他們吃飯,他們死活不肯,“最后到村口買了幾瓶飲料給我們。”
拍全家福那天,文化禮堂前開了70桌酒席,招待的都是這樣回家的外地人。任團結(jié)忙前忙后,腳上磨出大泡,晚上回去看手機一共走了3萬多步。
這里的小孩從小學越劇,春晚上聽到家鄉(xiāng)戲會覺得驕傲。50歲上下的人,但凡電視里出現(xiàn)姓任的,心里就挺高興。有人路過安徽蚌埠,聽說有個村子也有很多同姓人,相距50多公里,也一定要過去見見。
七成人都在縣城買了房,不然孩子結(jié)不了婚
最遠道而來的,要屬任偉永。他西裝上衣口袋里插了朵紅花,用家鄉(xiāng)話站在臺上發(fā)言。唱戲的丑角送他一個元寶,他回了一個大紅包。
他今年40多歲了,21歲初到上海,做油漆工,熬了8年,東拼西湊了50萬元開始做土建工程,自此發(fā)跡。開始給村里大大小小的工程捐錢,因此也在家譜中享有登上照片的權(quán)利。
村里最好的房子是他家的。對著文化禮堂,在屋里就能聽見做戲的聲音。建造三層小樓總共花了150萬元,屋里裝上了中央空調(diào),65寸的電視,“家具都是從廣州運來的!比蝹ビ赖母赣H任廷鈺喜滋滋地帶人參觀新家,他穿著燈籠絨褲子和沖鋒衣,比村里其他老頭的腰板更直一些。
“現(xiàn)在有攀比了!贝謇锶苏f,這家蓋了房子,那家就要蓋更好的,再后來就要搬到縣城里,“七成人都在縣城買了房,不然孩子結(jié)不了婚。”
任廷鈺的房子有衣帽間、Hello Kitty公主房,有5間臥室,屬于子孫,老兩口則堅決不住進來,住偏房,“怕死在里面,將來孩子們害怕。”
兒子在屋里裝了3個攝像頭,遠遠俯視著大門口,讓他身在澳洲也能看見爸媽的情況。“以前在生產(chǎn)隊里面,跑也跑不掉,務農(nóng),放牛放羊,一個人沒有出去的,現(xiàn)在跑來跑去,都跑到外國去了!比瓮⑩暢錾1948年,記性很好。
他沒去過澳大利亞,因為坐飛機會吐。60歲的時候他坐飛機到北京,吐得稀里嘩啦!拔覂鹤幼屛胰ネ饷媛糜,我不要去,都是一樣的。故宮、天壇、八達嶺,都一樣的。什么地方都不如家鄉(xiāng)好,隨便哪個人,生在哪里就是哪里好!
任廷鈺曾經(jīng)跟隨兒子去上海,居住在靜安寺的頂層樓房里,“什么也看不見”。“上?諝獠缓,房子太高。乘電梯都會暈,乘公交車也會暈,找不到方向。”
他一定要回老家,說是葉落歸根。他最喜歡去山上轉(zhuǎn)轉(zhuǎn),景都看遍了還是要看。
山上種著茶葉,先人一步步開墾出梯田,F(xiàn)在村內(nèi)家家戶戶有制茶機,茶葉是主要經(jīng)濟作物。任喜祥是村里少有搞長途販運的人,如今也已近退休年齡。改革開放之初,他決定去山東販茶。沒有本錢,借了2000元,扣掉50元利息,揣著1950元上了車。那時他膽子很小,開面包車走小路,怕被查稅。時代剛剛掀起一塊小口子,他冒冒失失的,至今也搞不清當初是不是需要交稅。
錢是賺了些,但隨著欠賬增多,利潤越來越少。打電話催債不給,人就得跑過去要賬!安幌瘳F(xiàn)在這么簡單,微信給你轉(zhuǎn)賬幾千,要什么品種,馬上發(fā)過去!
在任廷鈺眼里,時代流轉(zhuǎn)最顯而易見的參照物還是房子。他的父親四十多歲去世,他是家里的老大,底下有6個弟弟妹妹,一家9口擠在36平方米的老房子里,艱難過活。
在任廷鈺28歲時,他擁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,4個兄弟一起用泥巴建的。48歲時,他用外出打工的錢建了3層兩間的房子,用的是白灰,墻根裂了大縫,因為沒錢,水泥用得少,也沒鋼筋。到了68歲,他有了全村最氣派的房子。幾十年前大家蓋房子幫來幫去的,現(xiàn)在一天需要120元的工錢。
“我小時候,村子只有現(xiàn)在一半這么大,全村一間新房子都沒有。”
他記得1961年,村里餓死過人,樹皮摘下,煮一煮,吃了。山上找不到青色的東西,能吃的都吃了。
磕磕絆絆長到19歲,在祠堂里半工半讀。祠堂就在現(xiàn)今文化禮堂的位置,有16間房子大,“柱子那么粗”,任廷鈺雙臂圍了個圓。雕梁畫柱,每根柱子配有對聯(lián),大梁上有橫批,掛有匾額。祠堂供奉著幾千個牌位,每有一個人死去,牌位就多一個出來。
逢年過節(jié),祠堂也照常做戲,吸引的極有可能是同一批人——當?shù)氐脑絼“橹@些人的青春,如今他們成了爺爺奶奶,仍是喜歡天不亮就去文化禮堂搶座位,不睡覺也要聽到天黑散場。
那時的戲臺規(guī)模宏大,可容納千余人看戲,五間大廳,前面中央戲臺,兩邊道地天井,兩旁是男女廂房,供老人婦女小孩病弱者看戲。戲臺樓上是化妝室、休息室,樓下是廚房、商鋪。戲臺設(shè)計科學,中央上方有個八角音箱,演員唱戲時聲音柔和動聽,好比現(xiàn)在的立體音響。
這戲臺先有紹劇《闖王進京》《牛郎織女》《木蘭從軍》,后有《智取威虎山》,全本《沙家浜》《奇襲白虎團》。
進入火紅的時代,久旱無雨,曬得莊稼死去活來!坝形亩罚灿形涠。老百姓自己斗自己,用槍打,砰砰砰,鎮(zhèn)上死了好幾個人!比瓮⑩曊f。文革把牌位燒了,老廟也毀了。
老家譜上還記載著祖先的規(guī)訓:“祠字創(chuàng)立維艱,子孫尤宜深省,三年翻蓋或損壞即行修葺,不得怠緩坐視!
到1981年,祠堂拆掉,開始建“大會堂”。但大會堂造得不好,上面漏水,木頭腐蝕了,在新千年的夜里轟然倒塌。
“本來那天要放電影的,幸虧沒放,不然肯定要壓死人的!比瓮⑩暬貞。
老建筑倒的倒,毀的毀,敗落如同春雪融化,既緩慢,又勢不可擋。只剩個旗桿臺門孤孤零零地立在村子中央,顯出頹唐的樣子。
它距離任偉永的房子不過兩百米,卻是時隔200年對于“顯赫”的差別定義,F(xiàn)在村里人稱發(fā)了財?shù)娜藶椤袄习濉保嶅X賺得多最有面子。
舊時紹興習俗,凡中舉的人,便可立旗桿。“以前住的起碼是紹興地區(qū)的大官!”這是村里出過最有名的人物,任團結(jié)興奮地說。
只要你喊一聲回家,無論我在哪里漂泊,立馬回來
任蓉瀟說到家譜還有點不開心,“那張全家福我是閉著眼睛的,單人照里我正在懷孕,胖都胖死了!比稳貫t出生于1990年,是任團結(jié)唯一的女兒,剛剛做了媽媽,孩子2個月大。
她的爺爺任朝羅今年81歲,正好連接了前后兩本家譜的間隔。他是村里輩分最大的人,跟著兒子任團結(jié)住在嵊州市里。
“我生孩子那天是早上8點多進去,下午3點多出來。后來他們告訴我,我爺爺一步都沒離開過產(chǎn)房外,飯都不去吃!毙䦟O女剛一落地,任朝羅就算了生辰八字。
孩子軟趴趴的,一開始任蓉瀟都不知道該怎么抱。她剛剛開始感受到生命的奇妙。好沒影兒的她感覺忽然進入了一種情況,一種情況引出另一種情況,一來二去便連接出一個現(xiàn)實世界。
這個過程很像電影,就像在史鐵生筆下,虛無的銀幕上,忽然就有了一個蹲在草叢里玩耍的孩子,太陽照耀他,照耀著遠山、近樹和草叢中的一條小路。然后孩子玩膩了,沿小路蹣跚地往回走,于是又引出小路盡頭的一座房子,門前正在張望他的母親,埋頭于煙斗或報紙的父親,引出一個家,隨后引出一個世界。
對于老人來說,開端是石舍村半山坡上的老房子,透過窗戶第一次瞧見的世界。柿子樹樹枝延伸到屋頂上,最勇敢的孩子才敢爬上枝頭摘柿子。還有一種叫做“洋肥皂”的大樹,果子外皮可以用來洗手洗衣服。紅豆杉的果子淡淡的,甜甜的,滑滑的,枝條堅韌,用來蕩秋千不會折斷。還有桂花、苦丁茶、三角楓、女貞子、冬青、合歡、麻櫟、銀杏……
村里1997年出生的任巧錚還記得用鳳仙花做指甲油,“那應該是小女孩第一次覺得很美吧!比吻慑P在泰州讀大學,學旅游管理,她家里用空閑的二層樓開了民宿,鋪著火紅的被褥,一個月都難得有人來住一次!盎A(chǔ)還可以,但缺乏特色!比吻慑P戴著黑框眼鏡,穿著雪地靴,用專業(yè)知識評判著自家買賣,“家鄉(xiāng)的變化與國家的發(fā)展有很大的相關(guān)度,農(nóng)村只是比城市落后一點。”
她正用小爬犁翻曬蘿卜干,初春的陽光灑下來,家里的母雞舒展羽毛蹲在土里曬太陽。
年輕人生不出滄海桑田的許多感悟,對故鄉(xiāng)的感念多與童年和親情相關(guān)。
“過年回家見到兒時玩伴,聊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。”村里的大人在白天各忙各的農(nóng)活,雞鳴沒多久,小孩子便靜靜穿過鄰居的狗窩,咚咚敲門,一個小腦袋伸出窗口,一個人變成兩個人,再變成一群人。
在曬場跳房子,在溪邊過家家。伸手進河里用毛巾前后一兜,就能捉到魚蝦。梯田里有水生田螺、黃鱔、泥鰍,還有米蝦,一種銀白色的透明小蝦。春天迎春花開滿山,任巧錚放下爬犁,隨手往遠處一指,“迎春花,吸一下,可甜!鼻锾煲吧介榈兀艽。
“每次我玩到一半,別人就說你姐又喊你回家了!比吻慑P深夜跟姐姐回憶過去,“總覺得你喊我的時候又氣但又很幸福!
“總是不肯回來!弊鲎o士的姐姐說,“總是逃出去玩,喊你都不回來!
“你放心,我一直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妹妹,從小到大,只要你喊一聲回家,無論我在哪里漂泊,立馬回來。”
“這可能就是這么多人回來拍全家福的原因吧!比吻慑P說,家譜和村志告訴他們,“哪一塊山是我們的,哪一塊田是我們的,有種另外的鄉(xiāng)土感。我們想著去城里,不會待在這里,上一代想的卻是把更多的東西留給我們!
說話間,她姐姐6歲的孩子跑來找她玩,拿著iPad,一口標準的普通話。
村里50歲以上的人很少能說普通話,全家福里的他們大體都能互相認識,年輕的卻有很多都面生了。
任蓉瀟在嵊州市的銀行里做客戶經(jīng)理,生孩子一周前還在上班;楹髢杉腋改附o買了大房子,有裝修現(xiàn)代的KTV歌房,窗外就是繁華的商業(yè)城。
新生命和新生活在年輕人跟前兒大刀闊斧地展開。年節(jié)里,他們把上一輩從戲臺拉到微信里,搶紅包。
一些人開始與土地告別!拔覍O女18歲,不想老家,也沒有家鄉(xiāng)觀念!比瓮⑩暤膶O女正在澳大利亞讀書,過年回家,整天抱著電腦不出門,“像小雞一樣”。她回家的十天里,作息比爺爺調(diào)慢了4個小時。
“我看她在電腦上玩蛇,開頭這么一點長,”任廷鈺兩個手指一掐,“后來這么長,拉著”,他兩手張開比了比,帶著點好奇和又不愿意湊上前去的威嚴。
孫女不講話,“他們有他們的想法,我們有我們的想法。”
連吃的東西都不一樣,“他們吃的牛排、牛奶、巧克力,都是自己帶回來的。我們吃的是大米飯,吃咸菜。他們不要吃咸菜,要吃新鮮的東西!
有時候?qū)O女喝過的牛奶不要了,任廷鈺就拿起喝掉,雖然現(xiàn)下有了錢,但他不喜歡浪費,一頓飯吃不完,下頓還接著吃。
“牛奶還可以,不喜歡吃巧克力,太苦了!”他說。
沒什么驚天動地的大詞,就是要好好做人
“生命以自身為目的”,新修的宗譜序里寫道,生命之為生命,就在于生生不息的延續(xù),生命成功的經(jīng)驗是人自己摸索總結(jié)出來的,隱沒于最日常的生活方式中,在家訓、風俗、節(jié)度、禮數(shù)和門額楹聯(lián)中流轉(zhuǎn)、傳遞。
紅色的家譜沉甸甸的,除了豐功偉業(yè),也記載了誰家買了第一只手表、第一臺彩電。
“成敬世業(yè)者,有顯赫的名聲者,固然光宗耀祖,為生命增色,要為之喝彩;恒耕讀傳家,能善始善終,綿延家族,亦足以歌頌!边@后一種情況向來是被當作最平凡的,但仔細思量并不簡單。
歷史上這里既非通都大邑,也不是軍事要沖,相對于長三角其他區(qū)域,到底還是閉塞的鄉(xiāng)土社會。這個小村子,見不到三瓦兩舍、聲色管弦的繁華,只有溪邊農(nóng)婦洗衣單調(diào)的捶打聲。
當被問起家族中有何獨特的精神氣質(zhì)流傳時,無論年輕人還是上了年歲的,都在搜腸刮肚一番后,略顯愧疚地想不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詞匯,“也沒什么,上一輩教育的就是要好好做人!
在村民眼里,故土以冷杉的姿態(tài),散發(fā)出新鮮又久遠的迷人氣味,吸引久居他鄉(xiāng)者;液稚牡桶鹆暌约皫畹莫M長河流圍繞著石舍村前屋后,風將云層托起,宅子間以腸道相連。
任團結(jié)的父親喜歡看書,沒事就坐公交車去新華書店,年輕時還給報紙投稿。他戴著皮帽,臉上堆著皺紋和笑容,因為不會說普通話,他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下感想:“自從家譜完成后,不論男女老少都知道了,這是好事。都說做得對、做得非常好。”這些七八十歲的老人,把過去寫在紙上,再讓親朋輸入電腦中,最后印在紅色的冊子里。
他的孫女任蓉瀟自小離開石舍村上學,現(xiàn)在住在離老家一個小時車程的城市里!安恍藜易V,輩分我們都搞不清楚!
那天,任團結(jié)突然跟女兒提起,老家很久沒人住過,打算重新翻修。任蓉瀟不理解,城里有新家,村里的房子不大會去住,再去修修補補,有什么用呢。
“不去造的話,家就這樣沒了。”任團結(jié)說,“沒有了就真的沒有了!
那一瞬間,任蓉瀟覺得傷感,繼而明白了為什么家里的老人一天到晚守在那兒,甚至不愿意旅行,好像這個家真的會被人偷走一樣。記者 楊杰
(感謝采訪對象:任團結(jié)、任蓉瀟、任朝羅、任廷鈺、任廷坎、任揖初、任起法、任廷嘉、任朝園、任巧錚、任喜祥、任朝錦、馮紀良)